早先,没有空调,盛夏,那真叫一个难熬。知了在一个劲地聒噪,白亮亮的阳光肆无忌惮地倾泻在山岗、原野、河流上,像一个败家子没心没肺挥霍着几代人积蓄起来的财富,临到冬天又囊中羞涩,只好靠着墙根哆哆嗦嗦了。
屋后是一片大竹林。酷热难当的时候,老态龙钟的老屋再也不能遮蔽,就连空气,好像都会溅出几颗火星来,我们就会躲进竹林里。爷爷是早在里面的,他躺在一堆突兀参差的大石头堆里,那些都是用来建房子的上好花岗岩,是父亲托阿贯伯伯放山炮从后山运来打算砌地基的。爷爷摇着蒲扇,光着膀子,神清气闲。我们几个小孩与他打了声招呼,便自管自地在竹林里自由玩耍,玩得花样可多嘞,抓笋蟹(学名叫竹象鼻虫),用笋壳做面具,用竹叶做小船……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星星点点,变幻迷离,恰如我们美梦一样的童年。
太阳累了一天,挨着山尖,像皮球泄气了一样,一下子瘫软下来,但暑气的余威仍未散去,西边的云彩像着火了一样,红的,橙的,金的……染上了我们的衣服,染上了门前的柚子树,染上了黄昏中“哞哞”叫着的荷兰牛。
我和弟弟开始去搬竹床。准确地说,应该是竹床板。“嗨哟嗨哟”,像两只蚂蚁搬运大苍蝇(这是我们经常玩的一种游戏:抓住一只大苍蝇,丢到地上一只蚂蚁旁边,它拖了一会儿拖不动,便会急急忙忙地到洞里叫同伴帮忙,不久,一队浩浩荡荡的蚂蚁大军就在它的带领下出征了,当然我们会给它们制造“关卡”,水流成河,土堆成山……乐此不疲)。还要搬上两张长凳,架竹床板用。等我们的竹床搭建完毕,院子里其实已经有好几张竹床了,伯伯家姆妈家的比我们更早。父亲提来一桶井水,冲洒在竹床板上,说要先晾一晾,唤我们回去吃晚饭。
屋前稻田里的青蛙大合奏响起,萤火虫打着灯笼四处闲逛,我们躺在竹床上的“卧谈会”就开始了。刚冲过井水的竹床板冰冰凉凉,清沁入骨,几个小孩挤作一团,粘在上面,就不想起来了。大人们忙完家务活,端张小凳子,摇着一把蒲扇,三三五五,也都坐在院子里,妯娌们家长里短,爱抽旱烟的大伯,时不时吸上一口,烟丝在夜色里一明一灭。东边的道坦上,二叔点了一堆干蓼草,冒着烟,据说可以驱蚊。
躺在竹床上,看满天星斗,真是一大乐事。黑魆魆的乡村上空,星汉灿烂,银河泄地,宇宙庄严澄澈,俊雅飞驰,引发人们无穷的想象。牛郎织女、嫦娥奔月、孙悟空大闹天宫……一个个鲜活的神话故事,在我们的脑海中,也徐徐展开了一片奇异的星空。
夏夜,经常过来乘凉串门的,还有阿顺公,他是唱戏的“好把式”。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他一人分饰两角,一下子男声,一下子女声,切换自如,婉转动人,那个假音毫无违和感,小孩子围坐在他周围,如痴如醉。“梁兄啊”,一叠三叹,在我们的耳畔久久不散。
这些竹床往事,早已随风消散,如今,坐在空调房里,敲着键盘,陷入遐思,那些夏夜里的星星,正眨巴着眼睛,朝我调皮地一闪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