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不远的菜场口，有间光明剃头店。那年我六岁，二姐带我去剃头。剃头店门边柱子上，装着红白蓝三色玻璃桶，没见啥时旋转过。店门外是一排路廊，淡淡阳光漏过瓦缝间隙，投射到店堂，护身布一抖，灰尘就在光影中，慢慢悠悠。泥地上坑坑洼洼，头发屑扫不净，黑白灰发相间，有些已踩进泥地。大小高矮不一的椅子，挨着墙壁，呈“匚”字儿排开。玻璃镜上了年头，模糊斑驳，悬挂在墙壁上，规格尺寸不甚相同，水银已渗出来，斑斑点点，形状各异，但依稀还能透过缝隙，看出护身布上方的模糊人像。

    剃头老司扔了烟头，被烟熏黄的右手拿起电剪，啪的一声打开，上几滴油，扭转几下按钮，等噼里啪啦声音响过，开始推剪。咔嚓咔嚓，他把我多余的发根剃下，大拇指按一按我后脑勺尖端，说：“这厮儿，脑后有反骨。”边上的顾客，和他的剃头老司在讨论，台风后，塘河有许多上游冲下来的鱼。他问：“都有什么鱼？”顾客说：“网抛下去，田鱼鲤鱼包头鱼都有。不过还是电鱼痛快，我邻居捣冷作的阿金老司，自己做了个电鱼的网兜，电上来的鱼，有这么大。”他展开手臂，做个夸张动作。我想知道有多大，扭过脖子去看。剃头老司在我脑后轻敲一下：“别动，剃破了麻烦。”

    我不敢动，脑后没长眼睛，担心他不小心把头发里的痣剃掉。有些剃头老司，会小心避开黑痣，但这位老司心不在焉，果然把痣剃破了。我有点痛，伸手一摸，一指头的血。我老老实实缩着头，等他剃好。他问那顾客：“网兜好做吗？要什么材料？”顾客说：“很方便的，就是普通的网兜，加上电瓶，电缆电线。阿发老司要电鱼？一起去？晚上解只木船，撑出去，电完再系回来。”

    姐掏出五分钱，给阿发老司。他接过去，说：“涨价了，男头八分钱。”姐说：“回家送过来给你。”他说：“下次拿给我。”一扬手，硬币啪地扔进镜框下方塑料盒。边上是刷子、抹布、电剪、手推剪、头蜡瓶子等，都油腻腻的，古董似的，散发出头油味。他拍一下椅子背，侧脸示意一个老头上座。我们俩赶紧跑开。

    过一个多月后，我又该去剃头。姐要上学，我磨蹭到剃头店。依然是热气腾腾的情景，剃头老司和顾客，有一句没一句交流。我没看见阿发老司，他的椅子空着。我轻声问一个老司：“阿发老司在吗？”他瞟我一眼，说：“不在了。你剃头吗？”我说：“剃的。”他啪地抖开护身布，围在我身前。我心里嘀咕，阿发老司不在，三分钱怎么还？下个月再还？

    再见到阿发老司，是在几年后，我到同学家写作业时，原来他是我同学的父亲。我看见他右衣袖空空如也，右臂只剩上胳膊了。但我不敢冒失打听。他再不能剃头，所以才开了这间酒米店？我付钱买姜糖，他边和邻居聊天边生疏地用左手夹出三颗姜糖。放一颗在嘴里，又辣又甜的味道，在口腔漾开来。

    下次经过他店面时，他闲着，叫住我：“厮儿，上次你多给我三分钱？”我站住：“是上次剃头差你的钱。”“想起来了，你是脑后有反骨的厮儿。这钱还给你。”我摇头，他说：“那拿点东西吃。”我走近去，揭开玻璃瓶盖子，他掂出三颗姜糖给我。我冒充大人，小心翼翼地问：“你这手，是电鱼出的事？”他眼睛一骨碌：“哦，那天你在店里。”忽然，我女同学握着笔，出现在他身后：“你换学习小组了，干嘛还来？”

    “我去我妈厂里，经过这里。”我迟疑了一下，还是拐进店去，坐到靠板壁的板凳上。他看我瞟一眼又瞟一眼他的衣袖，就上臂往前伸，主动提起这事：“那天运气不好，鱼没吃到，手臂被炸断了。住院三个月才出来，医生说，命保住就不错了。家里有街面屋，就自开个店守守。”

    雨丝飘进路廊，轻风经过，他的空袖子微微舞动。他拿起柜台头半包飞马牌香烟，抖出一支叼在嘴上，用上臂抵着擦火柴，努力好几次，我看他艰难，就接过火柴帮他擦着，他美美吸一口，呼出长烟来。我代入想象中：“一定很痛。”他瞟我一眼：“你这厮儿，心肠太软，做不得大事。”我说：“那天，不去电鱼就好了。”他扔了烟头，撸一下我头发：“世上没有后悔药。”

    我坐一会儿，就和他们告别，走开了。我不忍看他空荡荡的右袖，感觉自己眼角要漾出泪来，我不由自主会去感受他手臂的痛。这只手曾经给我剃头，弄疼我后脑勺。我很长时间不再走这条路，我找到下塘头一条泥路，在四坦田间。远了一点，要绕道。那里阳光很好，让我心里暖暖的，我不用担心再走过阴雨路廊，见到那个店那个人，我怕我不由自主，想起他被烟熏黄的手。

    老街拆迁，很多店不见了，包括光明剃头店，包括酒米店儿，但人的缘分是避不开的。阿发老司成了我堂兄的岳父，吃年酒常坐一桌。即使剃头店已消失在岁月的尘埃，他家基因在我们家族延续，我侄子，现在是镇上小有名气的美发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