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要筹办原塘下中学同学会的通知时,不免大有感慨。整整六十年了,当年的懵懂清纯少年,如今满脸沧桑一头白发,回首往事,怎不让人唏嘘。
最难令我忘怀的,是那游弋于塘河中缓缓而行的河轮。一艘机动尖头船后面拖着几艘客船,旅客从东门轮船埠头依次上船后,把大件行李放置在船背,便进入船舱落座。轮船按时启动,一路沿七铺塘河逶迤而去,终点是温州小南门。我们必须在河口塘埠头上岸,再步行几十分钟,才能到达位于仙岩寺的住宿处。可以沿河边的石板路行走,路较平坦,但路程略远些。从埠头到住宿处,还有一条直插的田间小路,一下雨便泥泞不堪,晴天行走还可以。
那河轮的舱厢仿佛一个小型会客室,旅客自然是临时群众。正应了一句俗语:凉排下朋友——弗长久。虽然沿途每个埠头有人随时上下船,却基本秩序井然。舱厢内的人物更是三教九流、老少皆有,俨然是个小集市。在短暂的聚集间,除了可以通过观察窥测人间百态,还有一些临时的活动,最引人注目的是阿唐老师讲笑话。阿唐老师约50岁罢,因眼瞎,方言称之为“瞙唐”,故简化引申出“阿唐老师”的称谓罢,他时常在温瑞河轮的舱厢内穿行,船一开动,便用那嘶哑的嗓音讲各类笑话。内容包括乡土、人情、历史,曲折离奇,配上抑扬顿挫的语调与幽默诙谐的语言,令人捧腹不已。他有很强的讲述把控能力,能在每个靠埠的间隙时限内讲完一段故事,然后就有旅客掏出零钱放入他的专用布袋。
还清晰记得当年的宿舍。我们最早入住名闻温州地区的古刹圣寿禅寺,当地人称“仙岩寺”。房间是原来僧人住的地方,窗外正可见到流传中的“流米岩”。第二年,住宿迁到方丈楼上层的原僧舍,下来吃饭要经过一段狭长阴暗的小道,毕竟是未成年的孩子,夜晚上下总感觉几分阴森。
我们刚入学时,每逢周末都要回家一趟,顺便捎带点上学的“肴配”与衣物等。开始是坐轮船,后来,有几位稍年长的同学发起步行回城的倡议,响应的同学便相约同行,以男同学为主。于是,周六吃过中饭,就轻装齐集,从仙岩寺先到河口塘,再沿河路行走,到了岑岐,再沿104国道直到东门轮船埠头。因为年少,开始时一趟必须不停歇地行走三个多小时。第二年,路途熟悉了,有同学发现:到了山根地段可以抄近路,翻过小山即是愚溪,然后从北门外入城,可节省一个小时的行程。这条捷径就成为我们“打路走”回家的最佳线路。
对于我们这批好动的少年,步行不仅是挑战,更是一路的风光与嬉笑,还可以节省一角七分的船钱,很值得。
住校习惯了以后,有时候我们周末也不回家,相约去学校附近游山玩水。我们不仅走遍梅雨潭、雷响潭、龙须潭等几个景点,还登山去过白云寺、伏虎寺等小庙,观赏过金河、银河水库,甚至到更远的罗隐洞、化成洞游玩。对于那株硕果仅存的唐代茶花,因不知其稀罕的身世,只看了几眼就匆匆而别。我们更留恋的,是那深邃的洞穴,抚摩崖壁上的石刻,内心充满好奇。
在仙岩住读二年,我们用年轻的脚步丈量过周边的山水,纯净的眼眸观赏过群山飞瀑与寺院内的题匾碑刻,更见惯了从门口进来即可见到的四大金刚、弥勒佛、三宝菩萨、十八罗汉等精雕细刻的众多佛像,那精妙绝伦的工艺,令人叹为观止。渐渐地,我开始爱上了被誉为“天下第二十六福地”的仙岩寺。
随着知识的扩充,正当我对寺内的题字、崖壁的石刻碑文产生兴趣的时候,那场亘古未见的运动彻底打碎了我的求学梦。紧接着就是一场毁灭文物的荒诞剧。至今,我仍对当年无知的蠢举深觉忏悔。
停课一年多。1967年11月,等到瑞安两派围城武斗结束,恰逢连续干旱使七铺塘河干涸见底。接到通知,我们重返校园。因为河水干枯,河轮停航,我们只能沿着河岸步行到学校。途中,我在裸露的河床底走了一大段路,触目是瓦砾污泥,往日的碧波荡漾原来遮掩着如此丑陋龌龊的河底,此情此景击碎了我心目中美好的母亲河印象。
校园的景象更令我震惊。千年古刹经过一番折腾,所有的庄严佛像全部消失了,寺内的牌匾碑文皆被捣毁,连排的精致小石塔荡然无存,连寺外连绵成片的几十棵百年马尾松也被连根挖掉。更遗憾的是,巍峨耸立在学校教学楼对面的千年古塔也被摧毁,空留一片废墟。
记忆中美好的校园消失了。我的求学之路也随之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