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安市马屿镇鹤屿村,在上世纪90年代前,每年暮春都有大半个月过着“不夜村”的热闹而繁忙的生活。该村地处飞云江中游南侧鹤屿山之阳、曹村港两岸的天井垟,有天然的暖水田,是繁殖绿萍萍种的宝地。历史上每年清明后的大半个月,全村每天要分批接待前来采购萍种的来宾。白天,村口里巷、大路河道、船来人往,熙熙攘攘;上半夜唱词做戏、摊贩云集;下半夜田间阡陌,灯火星星点点,映照成群来宾灌水捞萍。其热闹盛况不逊于逢年过节,正是“不夜村”的真实写照。
不过,这种持续数百年的农事,从上世纪90年代起开始逐渐淡化,如今只留在历史的记忆里,唯有父老们还经常谈论记挂着……
“不夜村”繁忙夜景
笔者曾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有幸下乡到鹤屿了解农村俱乐部(农民的群众文化组织)文化活动情况,并观看文艺演出,住在当地文艺骨干的家里,亲身体验过不夜村的不夜生活。也知道每年农历三月的大半个月里,是该村开展文艺活动最多的时段之一。每晚都有俱乐部的文艺积极分子演出自编自导的多种群众喜闻乐见的文艺节目。
邻近的大坑村,也是萍种繁殖地,大坑农民剧团历史悠久,素有“大坑班,戏笼自担担”的说法,是这里文化活动的老主顾。此外,还聘请专业的鼓词艺人和戏曲剧团,来村轮流演出。周围摆摊做生意的小贩们前来助兴,排场的确超过“会市”(庙会、集市)。而上半夜的文艺演出还只是“不夜村”的序幕,到下半夜,四周田垟里灯笼密布,只见农民和来宾们一起下田灌水、捞取绿萍,匆匆装到大萍篰里,挑到埠头装船,先后驶出村头,把绿萍赶早运回本村在水田里放养。整个村庄沿曹村港的河道上,人声鼎沸,船只争流。这才是“不夜村”美丽而繁忙夜景的高潮。
鹤屿村的绿萍被客人们漏夜捞回去派什么用场呢?原来我们浙南农村历史上一直有用“绿肥”弥补人畜粪肥不足的耕种习惯。绿肥中有苜蓿、紫云英、田菁等。但以上这些绿肥,农民嫌它要占用土地,所以耕地不足的浙南种植不多。而有一种绿肥可与水稻共生,生长在稻禾下面的淤泥水面,名叫绿萍(方言把“萍”字读如“瓢”,植物学名叫“满江红”),每隔两三天给绿萍散放些烂肥,到水稻旺长时,便会自己腐烂、下沉变泥,既为水稻提供长效的多种元素的有机肥料,又能遮住水田里萍下面的杂草,使它得不到阳光的照射而“闷”死,还使田里土壤疏松,增加腐殖质,提升“田骨”的质量,节省农民耘田除草的功夫,是一举多得的好绿肥,所以很受浙南农民喜爱。
来鹤屿捞绿萍的来宾,是要向鹤屿村的养萍户付钱的,运回去先在自己村里繁殖,当“萍种”,养了大半个月,便会扩大面积五六倍,可以使所有水稻田都养满厚厚一层绿萍,等到“倒萍”腐烂时,为水稻生长提供养料,丰收就有指望。常言道:“水稻一枝花,全靠肥当家。”上面说的“不夜村”,是因为捞萍种必须在下半夜迅速地捞起萍种,不让它离开水面堆积受压太久。所以要抓紧时间抢运回村,趁天亮前铺进水田里,可安稳地生长繁殖。这就是鹤屿村“不夜村”的来由。
“不夜村”热闹背后的辛劳
上面讲到,鹤屿村的萍种被买主运到自己村里繁殖回来后,到端午节后就会自己腐烂肥田。那么第二年春天鹤屿村的萍种又是从哪里来呢?
原来,聪明的鹤屿村一带的农民祖先在数百年前就发现:平原地区的绿萍在夏天经不住高温和太阳的暴晒而腐烂,却在山区北向的冷水田里还留有一些萍种会生存下来。农民们经过对各地冷水田采集的萍种多年试养后,知道平阳腾蛟黄岩山和闽东霞浦塔头牛角田等地山区冷水田里残存的萍种抗寒能力和质量最好,可以过冬养护,来年繁殖力最强,便每年在深秋时,由数位有经验的老农民带领后生前往以上冷水田边,凭肉眼去选择采集萍种,每块田里只能采到几钱(一钱等于3.125克)萍种,便细心地用湿布上下垫、盖好,放在透气的竹篮子里星夜送到潘岱、丽岙等山边租用的暖水田事先精心做好的“萍湖田”里圈(用稻草一格格地分开、隔离)养越冬。越冬的二三个月中,由专人看管。每天要数次到田头观察每格圈养的萍种生长情况,及时剔除淘汰残缺、不健康的部分。如遇下雪,尤其是下雪霰子,要抢先搭棚遮挡;如遇阵风将萍种刮集到田角,要立即推平分散,不使挤压。时时注意田水的深浅,既不能使水平面太高,令萍根够不着泥土,又不能太浅,使叶沾着泥糊。
鹤屿人祖先还积累一套自制养萍的专用工具,如:萍篰(运萍用)、萍推(平板有柄,推萍用)、萍拍(同竹梢合成,如大的苍蝇拍)等。特别是“萍饭”(萍的肥料,在一年前就把猪牛粪栏肥堆积好,促使发酵,中间翻晒数次,碾细成粉状,施在萍叶上)的制作、施肥方法都有一套成熟的经验。
萍种在暖水田越冬后,鹤屿人祖先们获知鹤屿当地的田水温度较高,正适宜越冬萍种生长,便在立春后把增殖近10倍的萍种移回村内水田放养。到清明前后,又增殖数10倍,便可以出售到其他地方继续放养了。那么在萍种迎回鹤屿村放养到出售的的二个来月中,全村人几乎全部参与该项工作,这个时候正是春寒料峭、冷暖无定的气候,对绿萍养护更须付出心血(经验、知识)和辛劳。正是这些付出才换来清明前后半个多月的出售萍种的新年第一批收获。
“不夜村”的第二站
如果说鹤屿村是浙南养绿萍第一站的话,那么瑞安飞云江南岸的孙桥村便是第二站了。稍后半个月的谷雨前后,与鹤屿村一样,孙桥村成为第二个“不夜村”。数百年来,孙桥村的萍农,接过鹤屿的养萍接力棒,他们是清明时去鹤屿购买萍种的主要顾客之一。按照事先预订的鹤屿养萍户的萍种生长情况,他们按时来鹤屿运回萍种,先在自己的“萍湖田”里圈养,这时气温比清明时又提升数度,更适宜绿萍生长繁殖,所以孙桥的绿萍在谷雨前后大量向万全垟、平阳鳌江流域,瑞安飞云江以北地区转移。那几天村里的情况又是上文写到的鹤屿村的“不夜村”的再版,故称之为“第二站”。
出售萍种同样也是孙桥农民的主要收入之一。新中国成立前《浙江建设月判》7卷4期、胡文度《瑞安一、二区农村概况调查》(鹤屿村、孙桥村,民国二十年即1931年,均属南岸第二区)载:“自耕农种田20亩、买入萍种20元,自养15亩,繁殖后出售120担,收入60元;半自耕农种田14亩,买入萍种10元,自养10亩,繁殖后出售80担,收入40元;佃农种田15亩,买入萍种8元,自养8亩,繁殖后出售40担,收入25元。”可见当时购买萍种支出各占早稻肥料支出的40%-53%,占其全年生产总成本的22%-25%,而出售萍种收入为购买萍种的3-4倍,超过早稻肥料全部支出,又占全年生产总成本的66%-128%。
又据1960年瑞安县农业局调查估算,全县40万亩稻田养萍,“倒萍”(萍腐烂)后,光氮肥一项就相当于1240万斤标准氮肥。可见绿萍对水稻田肥料的贡献。
上世纪90年代浙南水稻化肥用量大增,绿肥面积逐年减少,新一代农民对养萍技术逐渐陌生,水稻养萍不断淡化,到21世纪初,几乎绝种。但绿肥在浙南水稻种植历史上的“功劳和贡献”仍未为老农民们所遗忘。在当前提倡新质生产力,追求稻米的质量与对人民健康的新理念大背景下,重新对绿肥的认识和研究,似乎尚不能完全被抛弃。或许后人还会从中得到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