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山出产甘蔗。
在陶山的街上,一捆捆表皮青里透黄油亮发光的甘蔗,顶着末梢上青绿的叶子,伫立在摊位上。但凡有人前来购买,摊主便从甘蔗捆中抽出一根,手握甘蔗一头,斜势放着,削皮刀动作麻利地“嚓嚓”几下,甘蔗便褪去青皮,露出乳白色的蔗肉。摊主刀工好生了得,几起几落,一根甘蔗转眼成为数截,跳进袋子里。此时握一节甘蔗在手,但见蔗肉在阳光下闪耀着透明润泽的光芒,宛如一只凝固的雪糕,实在令人垂涎欲滴。
从这一刻起,甘蔗的清香在街道上弥漫,甘蔗的甜在人的味蕾间涌动。
我一直认为,这就是陶山的滋味。
陶山的滋味是甜的,与当地出产的甘蔗有关。
陶山种植甘蔗的历史据说最早可追溯至南宋时期。曾一度作为贡品进贡朝廷。千百年来,斗转星移,物是人非,甘蔗的甜却始终未变,为陶山风物留下了一份独特烙印。每年夏秋时节,行走在陶山的田野里,放眼望去,广袤田野,青纱帐一样的甘蔗林散落在稻菽之间,或连片或各自成块,风吹蔗林,浅吟低唱,成为飞云江两岸一道亮丽风景。
那年在北方,我对甘蔗的印象最初来自父亲。父亲的老家在浙南。当年甘蔗自南方运抵北方,实属稀罕之物。正值仲春时节,父亲竟然心血来潮,没舍得吃掉母亲留给他的一节甘蔗,而是埋在自家门前的菜地里,满心欢喜地期待甘蔗能够发芽。父亲的试验遭到邻人讥笑:“南方的甘蔗怎么会在北方生根?”父亲以笑应答:“别无奢求,能冒个芽尖儿,我亦心满意足。”
父亲的美好祈愿,让我心生好奇。
春去夏来,一直捱到天气转凉,甘蔗节始终没有发芽,且日渐腐烂。父亲目睹此情,眉头紧蹙,好生失望。他哪里知道,漫长的等待过程中,我曾趁他不注意,多次溜到菜地边扒开泥土,察看甘蔗发芽的情况。后来,我猜想,或许北方的土壤和气候,本身就不宜甘蔗生长,也或许是我数十次地反复扒开泥土,最终阻断了甘蔗在泥土里生根的美梦。
父亲的期望落空,我却为他浪费了一截甜蜜的甘蔗而难以释怀。
我回到父亲位于浙南深山里的故乡后,一直未见过甘蔗初长时的模样,直到后来结缘陶山,与甘蔗林频频相遇,这才想起父亲当年的梦想。一个春日突发奇想,想去陶山街上看看父亲曾经心心念念的甘蔗芽尖儿。不去则已,去了却颇为失望,老农的摊位上,等待出售的甘蔗苗实在平淡无奇,截成了10厘米长的段,排列在簸箕里。幼苗从蔗节处抽长出来,五六厘米长,芽心鲜绿,初眼看去,像芦苇芽又像茅草的芽。老农介绍,秋季甘蔗收获后,得将杆子笔直、粗壮的甘蔗挑出来留种,将甘蔗按一致的长度分节截断,埋在土地里,做好保暖和保湿措施,经历一个冬天的孕育,甘蔗节才会在泥土的包裹中萌发出新芽,春季即可出土栽种。蔗苗成长的养分来自甘蔗本身携带的糖分,要想苗好,留种的甘蔗一定要好。
看似平淡无奇的甘蔗苗,在历经风霜雨雪的过程中,用自己的甜滋养了自己、成就了自己,再将一份别样的甜,传递到人间烟火中,让人大饱口福。不由得让人赞叹,世间的万物实在奇妙,总是先以己之力成全别人,再以己之力成就自己。
内心一直记着陶山的甘蔗,皆为一段过往的经历。
那年我在报社当记者,文成山区突发泥石流,我和司机赶赴实地采访。当时瑞安到文成没有高速,沿着330省道翻山越岭完成采访,为了发稿来不及吃午饭就匆忙返程。当时为了节省时间,抄近路拐进县道,欲速则不达,在陶山附近一处田野迷了路。天气闷热,又渴又饿,焦灼时刻,发现路边有个甘蔗摊,一位70多岁的老人守着五六根甘蔗,甘蔗品相还不错,于是我赶紧下车,以20元的价格包揽了所有的甘蔗。老人热情地为我和司机削了一根,让我们先吃为快。等我们吃完准备付钱时,才发现出门匆忙竟没带现金。在没有移动支付的年代,我和司机面面相觑,尴尬至极。老人见状忙说:“甘蔗你们先拿去,以后路过再给也行,遇不到就算我送的。人在外,谁没个难处?”他不由分说把剩下的甘蔗全塞进车里,根本不容我们拒绝。
那天车行路上,来自陌生老人的信任,让我一路上满是感动。回到办公室,同事们品尝甘蔗时个个喊甜,连声问我甘蔗哪里买的。我想了想,大声回应大家,陶山来的甘蔗,能不甜吗?
后来时隔一个多月,再去文成采访,特意拐过那条路段,最终还上了甘蔗钱。“你们怎么真的送来呀?我当时就没想过要你们还的。”老人浑浊的眼睛里充满激动,他说:“我年轻时在外闯荡,好几次遇到困难,都是好人相助,才渡过难关。这次遇到你们,我又想起了当年的自己,这人呐,遇到别人犯难时,伸把手本身就是件快乐的事情呀。”
来自陌生老人的那份信任,让我从此记住了陶山。后来的时光中,每每想起,内心都会涌起一份甜蜜,在我看来,那份甜蜜无与伦比。
陶山的滋味是甘蔗的滋味,那份甜蜜想来是尘世之人谁都向往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