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镇改造时,镇里动员我们带头签字。我怕跑来跑去影响工作,一次回乡时,直接跑去镇里,签了拆迁合同,作价九万三千块钱,再加一块宅基地。镇委书记还对别人说我占了便宜。此时,我根本没有意识到,我这字签下来,母亲没有了房子居住。我签字后,便回城里上班。满街拆出宅基地,我的宅基地无人接手,我又拿不出五十万元参与集体联建,就作价转让给我舅子。三姐想要房子,但她很争气,不想问我,径自去买了她朋友家的宅基地。
母亲就此没了房子,我当时懵懵懂懂,一直没有想到,我造成一个退休老人居无定所,开始颠沛流离的流浪生活。母亲流了多少眼泪,我不清楚。母亲在三个姐姐家,轮流住一段时间后,买下县城边上的老人公寓,三十七平方米,有使用权,无产权证,用的是她自己的积蓄,加上姐姐的支持。母亲说我不孝,我没有亲耳听闻,是好心人传过来的。我不大懂人情世故,忙着拼命工作,维持小家庭运转。
母亲一直独自居住。我们也曾经几次请她过来与我们同住,她来住过几天,总是能找出绝妙的理由,回到她一个人的家。她有良好的生活习惯,不管寒冬腊月,始终要开着窗户,每天都要出门溜达,走走路,甩甩手,刮风下雨也不间断。她工作到退休,一辈子都在织袜子。我的二姐三姐也是,织针织衫。她们工作到针织厂在十几年前倒闭。
母亲过去喜欢吃肉类食品,腊肠、鸡肉等等。所以我们夫妻私下探讨时,有时也会担心她的消化功能有问题。但这些顾虑,在她比较健康地独立生活二十四年后,就打消了。她过得还好,去看她的时候,她担心我们太辛苦,说一周打个电话过去,问候一下就行了。一周一个电话,也就成为双方默认的习惯。我知道这是她的客气,不想让我麻烦。但我也无可奈何,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她和我,都是不大会表达爱意的人,知道我们彼此在乎对方,但我们都说不出口。她很善良,也很爱我们,但她可能不懂得怎么去爱去表情达意,说话习惯直通通的,甚少考虑听者的感受。过去,她和我父亲,一辈子也是钉头对铁头。这是他们俩的自我评价。当然,这么多年以来,我们也都已经习惯于这样的相处模式。在心中,我把这样的相处模式,想象成刺猬一家的相互取暖。
那年国庆节前夕,我给妈家里座机打了两次电话,没人接;又给她打了几次手机,也没人接应。我有些奇怪。她平时出门不多,大部分时间在看电视剧,部分时间在门口和老工友们聊天。她的人缘很不错。她住一楼,这座楼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听雨楼,处于老人公寓的中心区位置,她收集了许多椅子凳子及坐垫,供老太太们聚会时安坐。老太太们对她的评语是,阿美孃人好兮好的。所以,她的活动半径就那么大,听到电话铃声,基本会过来接起,我问,阿妈最近身体怎么样啊?妈咳嗽几声后,说总那样嘛,然后我问,还那么嗽啊?她说是啊,天气有点变化就会有感觉。我说天气凉了,要多穿衣服了。她说嗯。或者我说这几天下大雨,有没有淹啊?她说没有。然后母子俩就无话可说了,嗯嗯啊啊几句以后,电话也就放下了。几乎每次电话,都是这样开头如此结束。
国庆节当天上午,我又给她打了几次电话无果,然后打手机。手机终于接通了,听到她有些疲倦的声音,说有些头晕,想呕吐,所以住到我三姐家,准备去医院看看。我说是应该去看看,要不做个体检也行,她也答应了。打完电话,我再作葛优躺,人说每逢佳节倍思亲,大概因为国庆节,我想起父亲来了,从沙发起来时,我嘟囔说,儿子也快做满了。妻子从厨房出来,慌忙问道,你说什么呀?我说没什么。她说妈妈怎么了,你干嘛说儿子做满了?我没回答。之后不久,参加外甥的女儿满月酒席,我们回家时,送妈妈到老人公寓时,正下着瓢泼大雨,妻子扶妈妈下车开门,她们聊了几句。妻子回车上时,我说有些不舒服,她问怎么了,我轻声说,妈妈看上去怎么一股“死相”?妻子说,不会呀,你千万不要乱说。我说,我是看妈妈的脸色很差,我错了,我不该乱说话的。
岂料一语成谶。在父亲去世二十四年后,母亲查出了肺癌晚期。
二〇一六年十月十日上午,从医生口中得知,我这一辈子第二个亲爱的人,也将要离我而去。
外甥媳妇张医生,以沉重的心情告诉我,我七十九岁的母亲,这几天经过CT、胃镜等检验以后,证实为肺癌晚期,转移肝部,淋巴,已大面积扩散,胃和肠有待确认。
我心沉重。上一次落泪,是在二十四年前父亲的葬礼上。想起从此不可能再见到父亲时,便悲从心中来。而今,这一幕再度出现在我的人生当中。张医生说,留给老人的时间估计只有三个月,最多不会超过一年。她为我打开老人的电子记录,肺部的片子,和肝部的片子,在我眼前翻转着。她指点说,这里,这里,这里,都已经是大面积的阴影,基本上已经病变。看见那一团团阴影,想起那是存在母亲肝肺当中致命的疾病,我的眼泪就哗啦啦地往下流。张医生抽了几张面巾纸给我,说在现在的医疗水平和条件下,肺癌不算是很可怕的毛病,有些患者愈后情况很不错,甚至有可能再活二三十年,都没问题的。治疗老人家的难度在于,她错过了最佳时机,前景很不乐观。张医生是上海交大医学院的硕士,毕业才一年,我母亲很为拥有这位内科医生外孙媳妇为荣,说人吃五谷,难免生老病死。家里有医生就方便多了。谁知道应在这里。
从县医院出来,送母亲到市医院做全身CT,结果可想而知。然后,坐动车到上海,就诊龙华医院。十天后,老太太要求出院返乡。年底年外再度入县医院两次。直至弥留,回家。
分分秒秒都在痛苦中度过。过程漫长,老人每天都在抗争,挣扎。这是注定失败的一个人的战争。从骨子里说,医生、护士、家人,谁都帮不上忙。三个姐姐都已疲惫不堪。春节期间,我陪伴在母亲病床前。她看着我,好像一直看不够,我在她眼睛里,看见我自己。我说,妈,睡吧。
她说,我要长睡了,现在先不睡了。我们母子俩,难得有相处的一天。你也老了,头发稀疏,也劳心啊。其实,当年,我是不想把你生下来的。怀上你后,我拼命搬棉纱,搬袜筐,想把你给累下去,结果你天生是我儿子。养你养得很苦,你小时候患盘肠气,整夜整夜哭,哭得肚脐眼都突出来,我整夜整夜无法睡觉,第二天,要继续上班。你是我的冤家,是过来折磨我的。你爸把老屋写给你了。一直是你姐姐照顾我,我去世后,老人公寓就不给你,给你姐姐了。我的病,是你害的。我和你爸,龙虎斗,斗了一辈子,就没过过一天的安生日子。现在你爸去世了,你又是这样,只会给我气受,带给我痛苦。
我木然以对。如此犀利的对话,是直击灵魂、撕心裂肺的。母子间关于遗产分配的对话,戛然而止。空气很安静,似乎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屋外偶尔传来放鞭炮的声音,噼里啪啦,把凝固的空气给撕裂,响过,一切又静止下来。雪花似乎已经飘下来。多少年没有下雪,今天飘起来了。渺渺茫茫中,我似乎听见,那首从遥远的天边传来的《好了歌》。
凝视着昏迷中的母亲,我泪湿脸颊。
母亲住院三月,临终关怀,治疗无望后,辞别人世,终止在二〇一七年三月八日下午。
职业殡殓人王建设,神情肃穆地打开玉白色骨灰盒子,用胶刀细细地在盒口四周打上胶水。在等待一个多小时后,火化间的双门打开,职员两手提着没有扎口的白纱布包裹两端出来。通过长长的栈道推送进去的亡母,已成为几根骨骺和粉末。
王建设交上回执,核对姓名,接过包裹,放入盒子,盖上,又细细地把外包装的红绸布四角打上死结,细细地理出,然后扎出花束,再将网兜套上,缓缓转身将背带套入我的脖子。谢谢,谢谢。我的眼泪,哗地一下就下来了。
我轻声说道,妈妈,走了,我们出发了。
我的父母,一辈子龙争虎斗,终于在地底相聚,再度相依为命。
骨灰盒挂在胸前,我走在送葬队伍前头,心中喃喃自语,妈,要过桥了,妈,要上山了。妈妈再见,如果有下辈子,我还做您的儿子吧。儿子无能,欠您的情,我下辈子再还。
边上有户丧家,奏的音乐是零点乐队的《爱不爱我》。军乐队一直在苦苦追问,你到底爱不爱我。我心里一阵苦笑,看来,人世间与我一样心境的,大有人在。大家都在作无望的追问,你到底爱不爱我,其实,问了又能怎样,还不如没有答案,即使有明确的答案,谁又如何明确应对。人世间几回伤往事,最难厘清的,就是亲情和爱情。
我知道,不用问,我母亲,一定非常爱我,否则就不会十月怀胎生我下来。我张开双手端详,虽有十个簸箕,却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只落得两手空空。而把好牌打烂的人,在我们家,代代相传。我也是其中之一。一家有一家的甜酸苦辣,“龙虎斗之家”的亲情,紧随时代节律,峰回路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