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秀玲
父亲七十五岁的时候,活成了我们子女最想要的样子。体检情况比年轻人都要好,没有“三高”,没有远视,头发乌黑,记忆力超强,虽然目不识丁,但账目记得清清楚楚。之前虽经历两次意外大事故,但没有危及生命。一次被起重机撞成粉碎性骨折,瘸了一只腿。几年后爬摘丝瓜,又把那只脚弄骨折了,没想到因祸得福,瘸腿竟然恢复如常。
没想到他七十五岁那年秋季,被中耳炎蒙蔽,最后错失了血管炎治疗最佳时间,大病半年,虽捡回一条命,但余生要吃大把大把的药,而且视茫茫,耳朵失聪,齿牙动摇。这一病,让他一下子老了十多岁。他算长得丑的,而人都需要缺憾性的弥补,故很注重衣着,加上身材还可以,乍看“胚头”不错,每次外出之前,喜欢照镜子,梳头发,整理衣领。凡是子女们买的衣服,从不嫌弃,立马穿上,绝不会像妈妈那样压箱底。带他去北京去南京,每次拍照都是欣然配合的,表情到位。那么重视外在形象的人,因生病变得老态龙钟,眼睑下垂,嘴巴有点歪斜,又难以恢复如初,他伤心欲绝。每当特殊日子,我们每每举起手机,他本能转身,或者毅然拒绝。渐渐地,我们明白了,任何人都想把最美的一面保留下来,而这一病,他最在乎的形象轰然倒塌,怎不抵触拍照呢!
他从小没读过书,又五谷不分,故得绰号“老憨蛋”(窝囊谐音)。年轻时跟着他哥哥出外做“兑糖客”,走着走着,逐渐认得了一些字,会说几句普通话,开始做小本生意。后来生意做得有模有样,养活了一大家子,建起了两间三层楼,这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足以光宗耀祖,村民们立即对他刮目相看。他吃尽不识字的苦头,顶住世俗压力,让子女读书,几个子女也争气,成为同时段优秀的大学生。子女考上大学时,正是夏天,村里桥边坐满了乘凉的人,那里就是广而告之的最佳平台。那段时间,父亲去得非常勤,聊着高考情况,顺便炫耀自己子女的成绩,如母亲说的,他以乘凉的名义去扬眉吐气,不动声色地凡尔赛一下。他的小生意一如既往红红火火,后来又在城里买了房子。逐渐步入花甲、步入古稀,村里同年龄的老人,要么偶尔从事“抬班”(村里老年人搬运团体),抑或终日坐在村里祠堂聊天打扑克。但父亲班味十足,去自己打造的行业基地上班,过着和其他老人不一样的生活,甚为体面。
如果没有这场意外的病灾,他在生意场继续老当益壮。而生病犹如洗澡,剥去了所有光鲜的外衣。做小本生意本是他的一技之长,除此,一无所长。病后居家,不会做家务,又不善交流,跟妈妈两人时常话不投机,难免有摩擦,心情极度郁闷,辗转混迹于村里祠堂,玩玩扑克,输点小钱。但那些老人喜欢抽烟,聚在烟圈里,他的咳嗽经常复发,加重病情,我们又限制了他的活动,他犹如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找不到出风口。那种情形,如果他有史铁生那样的文笔,可能会说自己在“最狂妄的年纪”丧失了健康,但他不会表达,只是不断唉声叹气:想不到呀,本想再干几年安享晚年,想不到还没来得及安享,竟然生病。
他原本不善跟人交流。印象中,他只关心明天的大米,未曾跟家人谈天说地。一旦子女做错了事,他也不会谆谆善诱,动辄骂或是打。这样的性格,怎么会做生意?妈妈说他是“布帐里英雄”,言下之意,懂得保护自己。后来我逐渐明白,做生意,明哲保身是生存之道。家里多子多孙,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被生活压得一息尚存,哪有闲暇交流,凡事速战速决,故色厉为多;但他的内心是很柔软的。当一个个女儿降临,母亲总是哭哭啼啼,但他未曾沮丧,记得六妹出生时的凌晨,他把五妹抱到我们床上,轻轻说,你妈妈生了,又生了一个妹妹。十多岁的我都知道这不是好事,也会发愁,而父亲没心没肺地轻松。刚出生十天的七妹被遗弃时,父亲在外地,回来得知消息,一滴眼泪从眼角滑下,嗫嚅道:无非多一碗饭,养得起呀。那笑吟吟,那泪汪汪,现在想来,是他性本善。那些生意人愿意跟他打交道,或许是看中他骨子里的善良吧。
前段时间,带他看病后,小病缠身的我腰椎突出复发,多天没去看他。得知情况后,或许有了感同身受,他破天荒连续几天,每天一个电话,问我恢复情况,劝我一定保重,又以自己为例,诉说病痛的难受。我便顺势劝他,别再去老人堆玩扑克,二手烟比自己吸烟还致命,再说药物不是万能的,就如姑妈。姑妈,他的唯一姐姐,比他大三岁,因病无药可治刚去世。他怔忡一下,似有所悟,片刻又叹息:我熬到八十,可以了,整天吃药,又不能去哪里,眼睛看不清楚,耳朵听不清楚,这样活着也没意思。
居家养病之后,父亲像个小孩,总是无事找事,下大雨时,他会在屋檐下放几个大桶接水,盛满后再提到卫生间。人多,垃圾也多,父亲总是及时倒垃圾(垃圾先送到门口铁桶再送到村里的垃圾站),每天不是在倒垃圾,就在倒垃圾路上。我们怕他出事,总会及时阻止。那情形跟祥林嫂参与祝福,四婶总是慌忙大声说,你放着吧祥林嫂,如出一辙。久而久之,他有点害怕我们了,每做一件事,打电话征求我们意见,每吃一样东西,不自觉看看我们的神色。
我把对话转述给姐妹群,大家默然。他的话不是没有道理。苟延残喘没有质量的生活,无所事事,等于宣判了死刑;一次次阻止,一次次剥夺他的生存信心。那么爱体面的人,生病已经腐蚀了他的尊严,半个人在痛,若再剥夺他的生活信心,岂不是万念俱灰?老人的幸福不在于“被照顾”,而在于“被需要”。
家里院子花坛兀自生长,前几天,他又在翻晒花盆泥土。本想阻止,转念,便轻轻说,别太累,累了就休息。他忙不迭说,知道知道,语气中似乎有些受宠若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