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永考

    几年前，哥哥发来的一张照片，像一道时光的裂隙，瞬间将我拽回往昔。那是父亲鲜有的生活照，定格住他壮年时的模样。在渔轮上，他身姿笔挺，海风撩动衣角，勾勒出坚毅的轮廓。那目光炽热又坚毅，恰似两簇永不熄灭的火焰，穿透岁月的层层雾霭，直直击中我的内心深处，刹那间，我的眼眶便涌上了潮热。

    他身着满是斑驳白漆的劳动布外衣，在日光轻抚下，熠熠生辉，每一道漆痕都是他与生活搏击的勋章，藏着乘风破浪的故事。那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更是将他骨子里的英气与豪迈彰显无遗，让我看到他在岁月里的意气风发。

    彼时，我在温州读大学，在青春的憧憬与迷茫间徘徊；哥哥在温州状元桥当海军，守护祖国海疆。而父亲趁着休渔期，和伙计们在状元桥修整渔轮。看到照片那一刻，往昔回忆如汹涌潮水，冲破时光闸门，父亲操劳奔波的一生在我脑海中徐徐铺展。

    记忆里，父亲的身影永远忙碌，像不知疲倦的陀螺，奔波在出海捕鱼的征途上。每次出海，一家人便开启漫长守望，眼巴巴地盼他丰收归来。那场景如反复播放的老电影，每一帧都深深刻在我的生命里，任时光流转，也无法磨灭。

    起初，父亲驾驶小小的机帆船，在近海穿梭，一趟捕捞约一周时间。狭小船舱、简陋设备，却承载着他对家庭的责任与希望。后来条件改善，换上渔轮，能驶向更广阔的深海，出海时间却变得更长了，常常一去就是半月甚至一个月。每次父亲返航，总会从船里以低于市场价买些鱼回家。为省下雇三轮车的几块钱，他独自用蛇皮袋，从南门水产码头扛一大袋鱼，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家挪。

    那时家中没有冰箱，为防鲜鱼变质，父亲一进家门，父母就忙碌起来。父亲忙着把鲜鱼分类，将便宜的鱼宰杀洗净，然后由母亲把处理好的鱼放入油锅煎得两面金黄，诱人的香气瞬间弥漫全屋；或是腌制成咸鱼，趁好天气翻晒晾干，那独特风味成了餐桌上的常客，承载无数温暖时光。价格稍贵的鱼，母亲则拿到菜市场售卖，换来的钱虽不多，却如涓涓细流，汇聚成支撑家庭运转的力量。寒来暑往，父亲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以钢铁般的脊梁，为我们撑起遮风挡雨的温暖港湾。1998年，我的孩子呱呱坠地，刚满60虚岁的父亲，也正式告别奋斗了大半辈子的大海，结束充满艰辛与传奇的讨海人生。

    父亲在兄弟五人中排行老大，上有姐姐，下有妹妹。家庭重担早早压在他稚嫩的肩头，像一座沉甸甸的大山，却从未将他压垮。他常感叹，自己刚学会走路，还没踏入过学堂，就开始帮爷爷奶奶操持家中事务。江河码头，有他小小的身影；家务琐事，他也样样在行。这操劳的日子，在岁月长河中一晃就是半个多世纪。

    如今，我已进入知非之年，对生活有了更深感悟；父亲也步入耄耋之龄，岁月在他身上刻下深深痕迹。曾经那个能与大海较量的意气青年，如今头发花白稀疏，好似冬日残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眼神不再犀利，被岁月蒙上朦胧薄雾，透着无尽沧桑；耳朵背了，交流时我们需反复提高分贝，他才勉强听清；满口假牙，连咀嚼食物都成难事；走路拄着拐杖，颤颤巍巍，每一步都像是在丈量岁月的深度，走得小心翼翼。中风后，他反应愈发迟钝，说话含混不清，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挤出，用尽全身力气。看着父亲如今的样子，岁月的痕迹尽显，我们做子女的，满是感慨和心疼。父亲啊，您用一生的辛勤付出，为我们撑起广阔无垠的天空，如今，换我们来守护您。

    岁月悠悠流转，父亲的身影在时光洪流中慢慢佝偻，可他给予我们的爱，却像窖藏多年的美酒，随着时间沉淀愈发香醇浓郁。每一个关怀的眼神，每一句质朴的话语，每一次默默的付出，都化作这醇厚的爱，滋养着我们的生命。我们只盼时光能慢些，再慢些，让我们有更多时间，陪在他身边，听他讲那些被岁月尘封的故事，报答他如高山般深沉厚重的父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