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康宝

    父亲离开我已有二十多年，每次外出，在路上若是遇见戴着眼镜、个子高瘦、穿着简朴、走路笔挺的老人，我总会忍不住多打量几眼，发现并不是我多年未见的父亲后，双眼总会忍不住悄然湿润。在心里，我无数次提醒自己，父亲真的走了，永远都不会回来了。纵然如此，我仍然不愿相信这是事实。

    30岁那年我当了父亲，而父亲却永远地离开了我，连一句别离的话都没留，我和他的这段父子情缘，从此湮没于红尘之中。

    父亲读过高小，在当时的山村，算是有文化的人，他脾气好，从不因为我做错事情而责备我。仅有一次，被他狠狠教训了一顿。

    14岁那年，我与姐姐发生争执，父亲气不过，抄起门边的竹枝，狠狠抽了我几下。然而对于姐姐，父亲却连一句呵斥都没有。那是充满力道的抽打，让我感受到父亲内心的愤怒，那份疼痛刻在我骨子里，自那以后，我再也没跟姐姐打过架。可内心深处对父亲的偏袒却始终充满怨气。

    后来，父亲私下向我解释，姐姐是女孩子，他之所以不打她，是因为姐姐终究要走出这个家门，去别人家生活，未来的人生将会承受更多的风雨。作为父亲，对她好都来不及，又怎舍得轻易出手，打一个将来不会和自己一起生活的孩子？父亲的解释让我当场眼眶湿润。

    后来面对女儿的错失，我有时也会忍不住暴怒，但每每想起父亲的那句话，我又赶紧惭愧地住手。

    父亲即便去世已二十多年，村人提起我，仍会捎带上父亲的名字，我以为只有自己记着父亲，却不料还有那么多人没有忘记他，这让我一直引以为豪。

    被人惦记，要么是恨你，要么是爱你。父亲显然是后者，因为父亲是个慷慨大方的人。哪怕口袋里只有一块钱，遇到别人借要，他都不会丝毫犹豫。夏日里，街上摊贩们的带鱼、水果卖不动，眼看即将腐烂，看见父亲，喊一声帮忙。父亲哪怕借钱都要买一堆回家，不如此，就好像亏欠了那些摊贩。

    我在媒体工作那些年，在父亲的“帮助下”，做了很多救助新闻。我曾反复叮嘱父亲，媒体做求助类报道很注重效果，你介绍人找我得先筛选一下。喜欢成人之美的父亲却说：“能帮人时就多帮人，人没到难处不会求人，你帮了他们，他们不会忘记的。”

    父亲说得没错，离开媒体十余年，如今在路上遇到曾经帮助过的人，他们仍念念不忘。

    母亲肥胖的身躯，一直令父亲担忧。

    父亲77岁那年的一天傍晚，到了晚饭时间，他还没回家，寻遍村里，不见踪影。一位老人说，午后曾看见父亲朝村尾山谷方向去了。我二话不说赶往山谷，沿着半山腰的山道边走边喊，始终不见父亲踪影。我准备返回村里搬救兵，却听到路下面的密林中传来一阵窸窣声，我壮大胆子喊了几句，总算听到父亲回应，冲下路坡，却见父亲扛着一大捆藤蔓，一步一步朝上爬，满头汗水涔涔，累得气喘吁吁。

    我把父亲接上山道，把藤蔓甩到一边，想要说他几句，却见他目光里满是疲惫，终究还是忍住了。父亲扛起藤蔓，微笑着招呼我回家，才走几步，便不停地喘起粗气，我心疼地一把接过他肩膀上的藤蔓。

    父亲此时才像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一样解释：“你别生气，这些藤蔓是给你母亲减肥用的，听说这种藤蔓减肥效果好，不伤身体。下午寻了好些地方才找到，和荆棘缠绕在一起很难采，我一根根拔了半天才弄到这些。光顾采药，没听到你在喊我。我多采了一些，万一有一天，我不在了，你妈就不用去草药摊上买了。”

    那一刻，我的鼻子里悄悄涌上一阵酸涩。

    父亲不允许我们撒谎骗人，为此我从没在父亲面前撒过谎，有一次却是例外。

    父亲后来生病在小城治疗半月，病情好转后，他怕浪费我的钱，坚决要回家。那天上午，他独自去农贸市场里转了一圈，回来时提了一斤牛肉，说是母亲喜欢吃，特意买来带回家。我悄悄翻了下袋子，里面都是牛肉摊上的下脚料。下午送父亲上车，趁候车空隙，我悄悄去买了相同斤数的好牛肉，换下了那袋下脚料。

    晚上终究还是忍不住，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问他，牛肉好吃吗？父亲开心回应：“很好吃，你妈妈很高兴，还表扬我了呢。”电话那端传来母亲朗朗笑声，证实父亲的说法。多年之后，我依然清晰地记得当时的对话。后来我才意识到，凭父亲的性情，他当时怎么会发觉不了我撒谎呢？

    或许有些爱根本就无需说出口，用心就能体会。比如说，三十年来，父亲对我的那些潜移默化的人生教诲，哪一条用过生硬的说教？

    都说赠人玫瑰，手留余香。父亲就是赠我玫瑰的人，他不仅赠给了我玫瑰，还留给了我余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