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休
初二暑假,我无所事事,在家里逛进逛出,母亲就给我找了个去处,到舅舅的毛社去打工。到底是毛社还是帽社,我五十年后还弄不清楚,反正是个服装厂,坐落在城关解放路中段。舅舅原来是县二轻局的人,后来被派到企业,这企业归二轻局管辖。
舅舅把我带到走廊边一个工位前,说,你就在这里学烫衣,烫好一件给你五分钱,学会了我再给你安排工资高的工作。我说好的,心里美滋滋的。他叫边上经过的一位女工教我,就离开了。这女工年纪比我大不了一两岁,人高马大的,脸膛饱满圆润。她快人快语,一二三四,几句话对我说明白了。我按照她的指点,衣领、背襟、门襟、袖管,一一烫来,碰到门襟纽扣、袖口纽扣时,熨斗应该怎么转,几下就学会了。她看我很受教,操作起来像模像样,就交代一声,你自己注意安全哈,别烫着,只管忙自己事去了。她是车工,我扭头找她,看见她坐在离我不远的缝纫机上,哒哒哒哒,转来转去,一条白衬衫,很快就在她手上流出。
我心里计算着,一个上午我可以烫多少条衣服,能拿到多少钱。时间很快过去,吃了午饭,我回来继续工作,动作比上午已熟练许多,过往女工经常会关注一下我,厂长的外甥郎,也是值得搞好关系的人。我憋得久了,就去厕所跑了一趟,回来时熨斗已经被人抓起竖放,一件白衬衫门襟,被烫出一个乌黑大洞,连案板的衬布都被烫焦了。幸亏走廊人来人往,避免了一起事故发生,但我的童工生涯就此终结。既没付给我工资,也没叫我赔偿,不知道能抵销不。
舅舅看看黑洞,搔搔头,说那你跟阿春学画吧。阿春是我表哥,大我三岁,坐在楼梯边一个房间里,他画自己想画的画,工笔,意笔,也给厂里打样。街上流行绣花衬衫,女衬衫衣角、胸口,会绣上一枚大大的花骨朵儿。他不大爱说话,眼睛眯缝着冲我笑,给我拿了一大叠透明纸,教我蒙在图样上描红,我就天天趴在他对面的美工桌前,学素描,勾工笔画的线条,美工桌肚子里亮着日光灯管,昏黄灯光透出来,周围空气就有点暖。我握着细细的毛笔,趴在玻璃板上开始描,不知道描了多少张。我的大脸猫师傅,唯一愿意和我搭话的女工,轰隆隆地在木头楼梯上跑上跑下,头探进窗口和我搭讪,还不去吃饭?还不下班?我轻应一声,她就轰隆隆地跑过去了。
下班后,跟阿春去所坦街外婆家吃了饭,黄昏再跟着他到南门的二楼睡觉。一楼是别人家的住房,老太太头发散乱,眼神森森的,一直盯着我上楼,陌生人,她可能想打听,但没开口。我同手同脚,蹑上楼去。房间很大,木梁很高,三间房统在一起,没有隔断,表哥指着一张床说,你睡这张床,想看什么书,只管看,都没事的。床头和很大的案几上,堆积着很多美术书籍、报纸杂志,层层叠叠,我答应一声,抽出一本来看,是西洋画,有《绘画寓言》《他们在想葡萄吗?》《音乐之歌》《贝热雷夫人》《蓬巴杜夫人》。表哥也太不要脸了,叫我一个农村乖孩子看这些画,是不是也太早了,这是在荼毒我吧。我赶紧合上书,心里又溜溜痒,还是想看,我又悄摸摸翻开。偷眼看表哥,他在画案前拉开架势,画一幅国画,大写意,洋洋洒洒,压根没有注意我的内心,如大西洋般波涛汹涌。夜深了,我躺在床上,翻书翻杂志,内心五味杂陈。我现在是可以看这些的时候么,会导致我早熟吧。迷迷糊糊地想着,就睡过去了。
从此每天从早到晚,我就过着这般奢侈糜烂的生活,天天徜徉在中外美术世界里。我们小时候写作文都写过一句话,像海绵吸水一样汲取知识。我现在就处于这种状况。我觉得我的眼睛龌龊了,思想也龌龊了,可我还是想看,到底是怎么回事?阿春开始教我学画,我学了素描,天天画矿工、哈萨克老人、鲁迅先生夹着烟。我熟悉了解齐白石、徐悲鸿、黄宾虹、吴昌硕,同时开始关心波提切利、达·芬奇、丢勒、米开朗基罗。但开学时间已到,我不得不被抓回课堂读书。
长大成人后,每年去舅舅家里拜年,都是我的炼狱时分,分分秒秒我陪他们陷入无穷回忆。四壁高悬阿春画作,银发如雪的二老,无比哀伤地反复讲述这段岁月,那是阿春的全盛时期,他创作出大批美术作品,获奖无数,但不幸中年早逝,留下不尽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