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秀玲
执教36年,先后在3所学校工作2年、7年、27年。年轻总是向前看的,前两次调离,就像从一个店铺出来,继续到另一家店铺,风轻云淡,挥一挥手,作别天边的云彩。或许,那种告别不是结束,而是新的启程。这次,跟工作了27年的学校告别,意味着跟自己习惯了起早摸黑的教学生涯官宣结束;即使以后可能以某种形式继续教学,但是橘和枳的区别,叶徒相似而已,其实味不同。
结束教学任务那几天,我一改平日行色匆匆的习惯,像个乐不思蜀的孩童,在目及之处,校门,停车位,树木,花儿,图书馆,操场,寝室,教室,讲台,办公室,默默彳亍着,走近走近,投出太息一般的眼光,时而拿起手机聚焦,截屏。同事们无不羡慕地说,幸福呀,你解脱了。教育越来越卷的当下,解套的我自然成为她们的追慕对象。
清理办公桌特意选择离校后的一天。办公室空无一人,没人攀谈,自由坐视伍尔夫笔下的那个墙上斑点,思绪任意流转,真实而又享受。随着学生的升级或者岗位的变动,办公桌也随之变化。每次搬离办公桌,都是一场大浪淘沙式地断舍离,留下跟随办公桌辗转的,注定了它的表达方式,20多年和教学息息相关的缱绻的场景被倒叙或被抒情。
一张赭红色的木质大桌子,五六个抽屉,承载了很多旧物。堆堆叠叠的书本,犹如山上化石层,褶皱里的点点滴滴,或许波澜壮阔或者斜风细雨,都是你沧海桑田的一部分。
必须带走的,首先是一套布满自己字迹的教材。那些红色参差不一的旁注,是备课痕迹;每本扉页都粘贴学生名单,记录课前演讲或其他活动的得分。名字,因为久远,熟悉而又陌生,但记录的分数,给了我提点,学生的特点便露出冰山一角。经历过五六套教材,之前几套因为搬家,清仓处理,黛玉焚稿般绝然,付之垃圾桶。年轻就是这样,觉得未来很长,未来更精彩,不懂得收藏和珍惜;前段时间,同学晒出入党和大学入学通知书,我震惊中漫出几分后悔,且不说这些,有些重要证书都灰飞烟灭。前车之鉴,力挽狂澜,再说涨了年纪,未来可见,懂得珍惜,最后两轮教材总算金瓯无缺。
见证师生情缘的各种纪念品、书信、明信片,零零散散的,霸占了一个抽屉。有节日问候,更有平时一些经历的交流。青春,很纯真,没有成年人的世故,那些小纸条或明信片每句话,句句是真,发自肺腑,胜过人间多少的为赋新词强说愁。一盒明信片,与众不同,是班集体的,一人一张,是给我的50份生日祝福语。那天上课,走进教室,风平浪静,当我拉开黑板,电脑屏幕出现大大的“张老师,祝你生日快乐”,错愕中,随着乐曲,全班齐唱生日之歌。去年生日,全班几十份生日祝福,在凌晨那刻,流星雨般降落在我手机里,彼时,他们都已在心仪的大学了。世间有些爱,是互相传递的。记得他们小高考前夕,我买了一套世界和国内著名高等学府的明信片,写上寄语送给他们,每位对号入座。那些寄语,篇篇都是小作文呀,苦心积虑,斟词酌句,好几天才完成。
作为几十年班主任,办公桌跟我相依相伴,除了日常备课改作业,也是和学生谈话的背景。
王国维说做学问有三个境界,梳理自己从教经历,也可分三个境界。第一境界,只像个老师,视学生为伙伴。刚毕业那会,20出头,压根不知师道尊严,自己也贪玩,经常跟学生打成一片。每次下课,一些学生涌进来,围在办公桌旁,海阔天空。一位现在是厅级干部的学生,当时下课就围着我的办公桌,让我教学相长,教他瑞安话,他教我蛮话。在他的努力下,一个学期,我能用蛮话跟家长对话。第二境界,俨然是个老师,视学生为学生。那时候教学竞争非常厉害,也相信严师出高徒,便紧盯学生各种习惯。不认真的,不努力的,不遵守纪律的,经常叫到办公桌前,劈头盖脑一番理论输出。这一招颇有成效,班风和成绩立竿见影,自己也收获诸多荣誉,但有些学生对我敬而远之。待自己孩子经历了高中焦虑,感同身受中渐入佳境,有了第三境界,还是老师,视学生为子女。学生犯错误,不是动辄批评,更多是站在孩子这边考虑问题,了解原因,推心置腹,此时一视同仁因材施教彻底落地生根。或许有了交心,他们毕业后发来感激文字,我也收获了秀玲妈妈、秀玲姐姐等昵称。
办公桌也是我的文字栖息地。我有个习惯,所有工作都在学校完成,不把工作带回家,手提电脑也一直放在办公桌上。偶尔得空,敲下一些文字。据说马伯庸特意把写作工作室租在学校附近,跟随上下课铃声,让写作有一种规律感。深有同感啊,而晚自习那个氛围,简直是为写作营造的。白灼灼灯光下,静谧如水,学生认真完成作业,我在电脑上安静码字,师生同频发愤。一看我那稳如泰山的姿势,他们就知道我在做自己的私事,下课时会悄悄问一句,老师,今天你写什么呢。
整理完毕,给座位和清理出的资料拍了照,悄然退出学校各种微信工作群,发了朋友圈,设为私密:一片冰心在“故纸”;上九张图片,办公桌图片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