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罗山久负盛名,其分支云顶山位于塘下镇境内,历史上亦是永瑞一带的名胜。北宋温州通判赵山几、南宋永嘉学派代表人物之一陈傅良、明代广东按察副使王叔果及其曾祖父王毓等文人名士,皆曾在此赋诗题咏,令人神往。
据嘉靖《瑞安县志》载,云顶山有“三岩二洞二潭一瀑一寺一楼”之景,包括石马岩、将军岩、滴水岩、齐云洞、观音洞、三漈潭、漱玉潭、云顶瀑、云顶院及听瀑楼。其中,齐云洞被誉为道家“天下第十六洞天”,却因隐于山、人罕至而声名不彰,与邻近的“天下第二十六福地”仙岩如天渊之别。而云顶院(后称云顶寺)始建于唐中和二年,几经修缮,至今已有一千一百余年历史。
乙巳年七月十五午后,我驱车前往云顶寺。自新修的330国道转入韩坑浃小路,周遭景致已与诗中幽境相去甚远。眼前的云顶寺北倚云顶山,其余三面被大片的厂房包围着,仿佛一个瘦弱的老者立锥于逼仄之地,稍能让他喘口气的韩坑浃溪也已变得狭小、淤塞。
我叩山门入,视线里是一眼到头的廊道,左侧有一小放生池,池边杂草丛生,几尾红田鱼在荫蔽处浮沉。池后的天王殿似近年重修,朱漆鲜明,与墙皮斑驳的山门对比显著。我漫步寺中,偶有义工闪现,而僧人不遇一人,完全不见千年古寺的鼎盛气象。惟有大雄宝殿东侧外墙嵌着的那块石碑,述说着寺院兴衰反复的悠长历史。
我抬头东望山间,原云顶瀑之处只剩秃岩,其上的漱玉潭已被改建为混凝土饮用水山塘,历史上的听瀑楼亦湮没于时光,唯有赵山几《游云顶院听瀑楼》一诗引人遐想:“佛岩萧洒乱山根,一派从来八水源。泻瀑横飞龙独挂,石形中断虎双蹲。”不禁莞尔,赵公善观山水,看出“萧洒”“龙虎”之气。我闭目凝神,仿佛看见雨霁瀑泻,如飞龙自天坠地,水花溅玉,响谷回声,似在演奏大自然的雄浑乐章……
我登楼俯瞰韩坑浃溪,少许细流如弱丝无力般出没,被工业废水污染的溪床像穿上了黄衣裳一样,全无王叔果《过云顶寺》“入座香风翻贝叶,绿溪锦石间桃花”的诗意。遥想当年,寺内香风翻卷经页,溪畔锦石映桃,落英漂水,何等静谧悠然。他又吟:“日暮不妨山简醉,归途好借白牛车。”我想,王公一定是个深谙生活之道的人,懂得在山水中安放自我,也懂得在适当时借一辆“白牛车”从世俗纷扰中解脱。
我环视四周工厂道路,对比着清代三位诸生的诗句所表之意。张士祯《乙酉中秋后四日游罗峰云顶禅院》诗云:“仄径香风生桂树,小桥烁水映梧桐。疏钟远度千峰外,片月初临万壑中。”如今桂香杳然,钟声不继,只有机器嗡鸣与断续蝉声。张黻叔《晓过云顶寺》亦咏:“古木落清阴,高岩啟宏敞”“松吹两液寒,鹤唳众山响”。现在古树无、山貌改,不知心静仍可闻松风、想鹤唳否?继而,钟洪名《春日偕陈云路游云顶寺》诗句浮现:“涛声千树出,梵语半空闻。”我侧耳倾听,无涛无梵,不由失望,旋即释然——岁月流转,沧海桑田,岂一样乎?
我想起塘下先哲陈傅良《游云顶院和徐叔子韵》云:“老大生憎儿女态,更无春怨与秋悲。略将杯酌随宜具,剩有溪山取次嬉。”其言决绝而可爱。人到了一定年岁,不再为春秋易感,有酒便饮,有山便登,何等通达。若陈公在此,必不因无瀑无桃而叹,或观云,或手谈,或品书。想到此处,我自觉前之失望可笑。美固可慕,然执着于美,则易失望。一切皆会变迁。何不学陈公,安然受之?
近白露而暑未消。我取木凳,坐于廊下荫处小憩。王毓《游云顶寺》诗句涌上心头:“身世悠悠浑似叶,禅心寂寂总如灰。”初读似悲,细思则安。人生如叶,随风不知所终,正需一颗“寂寂”之心。或许,此心非麻木,而是通透之后的清明,如灰烬一般的表寂里温。
我起身穿廊,风铃清泠。忽悟“听瀑楼”之“听”,从不仅凭耳朵聆听。其所听者,乃一种于喧嚣中守静、于寂寥中寻力的心境。先哲前贤们所留之诗,非惟景致所语,更是面对世变的智慧。
我步出云顶寺,回望云顶山——虽知瀑竭溪“黄”、厂围林疏久矣,然内心仍期盼未来能像安吉余村、本镇陈岙那样,深贯“两山”理念,迁工厂、腾空间、美环境,再现“龙瀑、松涛、鹤唳、钟鸣、溪绿、石锦、桃红、桂香”之景,不断满足人民群众的美好生活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