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花绽放时节，循着记忆，我找到了温州市区晏公殿巷一栋民国风格的旧楼，1958年，我和弟弟妹妹在这里住过数月。

    上世纪50年代，父母参加衢州黄坛口水电站建设，整日忙于工作，无暇顾及我们兄妹。我就像课文《夜走灵官峡》中的小成渝，住在茅草屋，少有大人照看。贪玩的我到处跑，曾经失足跌落溪流喝了几口水，被冲走一只鞋。直到姜阿姨来了我家，这样的情况才改变。姜阿姨体态丰腴结实，圆脸庞齐耳短发，说话细声慢语，窄长的眼眸中流露出温和慈爱。我很快熟悉了，成天跟在她身边转，慢慢地说话也染上几分衢州味。

    姜阿姨勤快节俭，将简陋的茅草屋打理得干净整洁，透露出温馨的气息。她花钱精打细算，还经常动手做些面食和糕点给我们当零食。家里有人感冒了，她将桔子煨在炉边烤熟，说吃了能治感冒咳嗽。姜阿姨同时是我的“保护神”，我顽皮起来常惹父母生气。有一回我耍小性子，父亲的脑袋成为靶子，被我扔出的桔子击中。被激怒的父亲摁住我，抡起巴掌猛揍，姜阿姨迅速止住父亲的“暴行”，把我解救出来抱在怀里。

    姜阿姨对我有绝对权威，我属于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一类，经常干一些淘气出格的事。这时，姜阿姨会亮出“杀手锏”，皱起眉毛生气地说：不听话，我走了，不管你了。我立马抱住姜阿姨的腿，大叫：姜阿姨不走，我听话！

    1956年一天深夜，天降暴雨，乌溪江洪水泛滥。睡梦中的我，被大人抱着冲出茅草屋，躲到一座高大的坟堆上。滔滔洪水冲垮茅草屋，携带着树木、牲畜……从脚下奔腾而过。我们从深夜11点钟一直等到第二天下午3点多钟，才看到救援船只到来，因长时间缺水缺食，我哭闹起来。寒风冷雨中，姜阿姨轻声安慰我，用温暖的臂弯为我筑起一道避风的港湾。

    一个春夜，我生病发烧，姜阿姨送我去工地医院。暗淡的星光下，她背着我在崎岖的山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我晕乎乎地哼哼：“我要妈妈！”

    “小王乖！阿姨带你去找妈妈，妈妈就在前面亮灯的地方！”

    月亮躲藏起来了，远处水电站工地上盏盏明灯和天上的星星连成一片。爸爸妈妈在那片灯光里，和许多工人日夜忙碌着。夜风袭来，我打了个寒颤，小脸贴在姜阿姨的背上。真舒服啊！姜阿姨的背和妈妈的背一样温暖，但是比妈妈的更加厚实，靠着它我心里感觉舒适、踏实。姜阿姨不停地走着，身体摇摇晃晃，我像坐在摇篮里，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等我醒来，已躺在医院病床上，医生说我患了麻疹。住院后，妈妈难得几次来看望我，只有姜阿姨整天陪伴我。为了让疹子出得快一些，姜阿姨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土方子，把我搂在怀里用被子包裹在一起，结果疹子出来了，姜阿姨的脖子和胸前捂出一大片痱子，我妈妈看了后背过身抹去眼角的泪珠。

    黄坛口水电站竣工发电，父母工作调动，去当时归属瑞安管理的文成百丈漈参加水力发电厂建设，临时安排我和弟妹租住在温州市区晏公殿巷一栋楼房里，由姜阿姨照顾着我们。谁曾想，姜阿姨突然接到加急电报，告知她的丈夫意外离世并催其速回。当知道姜阿姨要走了，我抱住她的大腿哭喊道：“不让阿姨走！”姜阿姨泪流满面，一手抱着妹妹，一手搂着我。

    翌日清晨，我早早醒了，听到有人开门，我闭上眼睛，脑袋缩进被窝。轻轻的脚步声停留在床前，来人掀起被头，我闻到一股熟悉温和的气味。几滴水落在我的脸颊上、头发上，我不敢睁开眼睛。过了一阵，屋内又响起轻轻的脚步声，我睁开眼睛，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在门口闪了一下，随即消失了。我蹬掉被子，从床上滚落到地板上，放声大哭。新来的保姆阿姨进来哄劝我，我哭喊依旧。

    这一别十四载，1972年我从内蒙古归来，专程去衢州探望姜阿姨。天空飘着细雨，她站在家门口迎接我，肩膀、胸前一片湿润，远看像是油画框里的人物。“小王！”这声轻唤让我瞬间红了眼眶，岁月染白她的鬓角，深刻了她的皱纹，唯独那笑容依旧温暖如初。

    晚上，姜阿姨为我铺好了床铺，新床单、新缎面被子，又把热水灌入注射液玻璃瓶，用毛巾包上塞进被窝里。熟悉的馨香中，我仿佛又变回那个赖在她怀里的孩童。清晨醒来，看见她正与邻居大妈包着粽子，灶间蒸汽氤氲，她没有忘记，小时候我喜欢吃她包的粽子。

    饭桌上，她不停地为我夹菜剥粽子，听我讲述这些年的际遇。当她笑着说我“还是小时候的模样”时，岁月似乎并未流逝。香糯的五花肉粽子，饱含着记忆中最醇厚的滋味。

    后来，我从母亲的口中知晓了姜阿姨的姓名，她叫姜菊英。

    返程途中，毛毛雨飘起。河岸旁的迎春花，挂满晶莹剔透的水珠。迎春花朴实无华，虽然与那些艳丽的鲜花相比不起眼，她却是报春使者，用自己的色彩辛勤地装点着春天。恍惚间，我仿佛看见花丛中露出了姜阿姨慈爱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