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去
■彭小青
关灯,锁门,穿过校园斑驳的树影,融入沁凉的夜。街上,人影稀疏。自行车,三三两两,从身边鱼贯而过,大都是下了夜班的打工仔们,此刻,他们奔向温暖的地方去,两脚踩得飞快,而那个归心似箭的地方,就叫做“家”。
我也走在这样一条归家的路上。
旁边十五岁的女儿,肩背沉重的书包,书包的重量压得她的头向前伸,恰似一只伸长了脖子在费力吞咽的白鹅,让你感觉到,那书包,是蜗牛的壳,重重地伏在她瘦削的身上,跟随她的步子,缓慢地前行。偶尔,她跟不上我的步子跑起来,一摇一晃,那书包便成了背后一双用力在牵扯她的大手。
我停下来,于心不忍地说:“简宁,把书包给妈妈吧!”
“不用,不用!”她每次说话很干脆,喜欢用叠句。
转过街角,呈现一列齐整的花树,满树的翠色欲滴,夹杂微微浅黄。它们或在枝头执着相依,或正随风飞舞,或已心有不甘地铺落一地,犹如一匹灰白底、黄碎花的布。你的脚踩上去,有点韧,感觉有水从落花的身体里挤出来,从鞋子边荡漾开去。间或有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是只有鞋底才能听到的吟唱。
有风吹来,叶子沙沙作响。忽然想起一个陷在爱情里的女友,那日和她走过一棵树。
“听!”她惊喜地叫,“有树叶在说话!”
我什么也没听见。
“每一片叶子,每一朵花都在说话,它们都有生命,都有感情,都在依偎,都在缠绵,都在互说只有它们的世界才懂的,最醉人的情话!”
我还是什么也没听见。虽然什么也没听见,但是我懂,因为爱情,她成了诗人。
她是十六世纪王阳明的知音,我把先生的话篡改了一下,送给她。
“你未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心外。”
今晚,哪片叶子,哪朵花在说话呢?我仰起头。
再低头,看那花布,我童心大发,双脚快乐地、重重地专拣落花踩上去,像一个喜欢戏水的孩童见到了水。脚底下,便有“咯吱咯吱”的声音了,我爆以孩童般无忧的笑声。这时,目光流转处,便见到路边少女那微蹙的眉。她四下张望。
“妈妈,有人看见了,别这样童心,好不好?”
她像个善意劝告的母亲,而我是那顽童。
我不去理会她,继续自己的游戏。
“有毛毛虫!”她大叫。
我顿时头皮发麻,有冰凉的东西落到了我脖颈里。惊慌地,从树影下逃开。手摸处,冰凉的是那树上落下的细小的黄花。抬头,方见那少女一脸的坏笑。
再次和她并肩走过斑马线,望见一茶座,“凤牌滇红茶”,五个鲜红的大字,五个红衣少女,在路树的遮掩下,若隐若现,羞羞答答。茶馆门楣两边,两盏仿古、黑框的壁灯透出橘黄的光,温煦地映照在路面上,有脚步匆匆的行人经过,心随柔和,便慢下脚步来。一扇玻璃窗后,一张树根做的造型别致的茶桌,一览无余。桌对面,坐着对饮的两人,背朝着我的,似曾熟悉。我驻足了望,伸长脖子,饶有兴致。
“妈妈!”女儿叫,拽了下我衣角,“在大街上呢,注意形象!”
一路走去。
我在慢慢老去的时光里,慢慢地变得有童心。因为年少的时光是再难以用斑斓的色彩渲染的画。
我身边的少女,在慢慢成长的日子里,慢慢地变得老成。
少年的老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