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想念外公

    ■吴也虽

    母亲一直催着我写写外公，她说这是个仪式，是纪念，也是念想。

    外公有三个子女，我母亲最大。外公走的时候只有我母亲一个人在病榻前。大家都觉得他没有那么“快走”，母亲只是跟舅舅和小姨说今天中午有空就来看看爸爸吧。哪知道外公那么快就走了。最后一次抢救，医生最后问我母亲说还要再试试吗，母亲泣不成声地摇摇头。其实大家早早就买好了寿衣，准备了一切，知道最后的挣扎也毫无意义，只是徒增了他肉体的痛苦。

    爸妈跟外公外婆在老城区一条小巷子的落地房里住了20多年。所以打我有记忆起，就和外公外婆住在一起了。

    小时候我怕生，不愿去幼儿园。后来外公每天为了哄我吃早饭，却也捏起细细的嗓音为我唱一段京剧，还配上兰花指的动作，勾起脚尖。那段时间外公都给我买糯米塌当早饭，买不到糯米塌的时候会买猪油盐饼，然后送我去幼儿园。外公走路很快，我都要小跑才能跟上。

    外公有很多专用的东西，比如黑色的大伞、电梳和鞋溜。

    黑色的大伞是外公专用的，谁也不能借用。黑伞要很用力才能打开，我撑不开。有次舅舅在雨天拿去用了，外公抱怨了好一阵，后来大家都不敢动用他的伞。每次雨天外公去幼儿园接我的时候，都撑这把黑伞。他把伞往我这边倾斜，把我罩住，任自己另一边的衣服被雨淋湿。

    电梳是什么东西，我到现在也没有搞清楚，印象中它应该是个充电的梳子，不锈钢做的，可以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的。那个时候外公说，这个是小朋友不可以动的东西，连碰都没有让我碰，更增加了它的神秘感。

    我小时候印象中外公是只穿皮鞋的，鞋架子上一定有皮鞋油、刷子、鞋溜。皮鞋油和刷子是大家都可以拿去用的，但鞋溜只有他一个人用。每次出门外公都要刷一刷皮鞋，然后用鞋溜穿鞋子。有时候没有看到鞋溜，他就大喊，笑漫（我外婆的名字）！外婆答应“诶”一声，匆匆忙忙来看发生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外公就很生气地问她鞋溜去哪里了。外婆就很不屑，说一点小事也要叫得跟天塌了一样。他们为如此小事经常吵闹，却在每天傍晚手拉手去散步。

    那时候我有个好朋友姓邵，天天来我家玩。每次放学他奶奶找不到他，都来我家找。不知道为什么外公一直叫他“撒拉蒙”。“撒拉蒙”来玩啦、“撒拉蒙”回家啦，外公总是这样说。以至于我的这位好朋友自己都习惯了这个奇怪的名字。在我们长大失联好几年以后，外公还会问我，“撒拉蒙都不来找你玩了吗”。

    外公有时候显得很糊涂。我们家以前有两台电话机（两个电话号码的），常常这个电话铃声响，他便急匆匆去接另外一边的电话，为此我嘲笑了他好多次。他也只是跟我一起笑笑，从不生气。

    有时候外公又很精明。我小的时候还是信件流行的年代。每天早上都有邮递员给我们家送信，邮箱总是满满的，除了几份报纸还有很多外公的信，全国各地什么地方寄来都有，外公常常要写了回信去寄。所以他最清楚信上贴的邮票是几毛钱的，寄省内多少钱，寄省外多少钱。 外公有时候会带我一起去邮局，那个时候邮局在解放路八角桥，进门还有门槛，高高的柜台上放着老式的浆糊，涂浆糊的刷子是小型的油漆刷，只要一点点就能粘信封了。大概因为免费的缘故，大家都涂很多，柜台上到处都是干掉的浆糊痕迹。外公每次都在家里粘好信封去寄，我问他，家里怎么都没有看见浆糊呢，外公说，只要一点点清水打湿邮票就能粘贴牢的。如今，那家邮局早就不在了，连写信的人也都少之又少，现在还有谁知道其实邮票只要一点点清水就能粘贴在信封上的呢？

    无所不能的外公其实不会唱歌，但又极爱看京剧，叽叽嘎嘎的京剧是我最不喜欢的，我也跟外公抢过遥控板看樱桃小丸子。不过外公有时候也不会让我，他要看新闻联播，一集不落。看新闻联播是个严肃的事情，所以妈妈说小孩子要让大人先看的。

    除了不会唱歌，外公也不会画画，据说只会画鸡。我只看过一次外公画的鸡，还是一只没有毛的母鸡。我小时候学画画，好像有一次参加幼儿园画画比赛，外公托北京的同学给我寄很多教学简笔画的书。当然我在美术这件事情上没有任何建树，但是我到现在还是很喜欢画画的。那几本从北京寄来的美术书，直到去年旧城改造，才随老房子一起流失了。

    外公在我懂事起就已经退休了，我很羡慕他和外婆两人过着神仙眷侣一样的生活。我常常问他，我什么时候可以退休呢，外公总是嗤之以鼻地嘲笑我。每天我急急忙忙去上学的时候，他总是悠闲地摆弄花草。但是夏天我放暑假天天赖床的时候，外公就在家里开设数学辅导班，学生很多，大人们不让我去打扰，我也没敢去。

    在我小学之后外公也就不再开设补习班上课了，但是他的朋友学生很多，常常来访。我不知道那个时候外公忙什么，天天一个人坐在书桌前写啊写，不然就是在看书。忙到有时候忘记吃饭，也不愿意见客，就跟家里人说好，谁来都说他不在。有时候下午看书累了，他就一个人去街上转一转。有段时间他却执迷于去看院子里的衣服有没有晒干，把晾衣架搬到太阳晒得到的地方，或者把衣服一件件翻过来晒。

    我读到初中之后成绩一直不太好，外公每天晚上都帮我纠正数学错题，有时候也会帮我看科学题目，甚至还给我做了历史笔记。但我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学业的这一路我磕磕碰碰，直到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

    刚刚工作的时候被分配到了离家比较远的地方，每天要开车。有次下班的路上发生事故，整条道路瘫痪，我正好在半路。堵了一个小时后我打电话跟母亲报告，免得家人担心。外公知道这件事之后，问我母亲说，堵车这么久要不要给她送点吃的。

    后来我交了男朋友，一起回家跟家人吃饭，外公第一次见过他就一直偷偷夸他。也是因为外公偷偷夸他，后来我们就结婚了。

    外公去世之后很多人写挽联，写诗写文章悼念。他们都和外公一起经历过那个年代的起起落落，他们知道的是外公的伟大和不平凡，而我今日所记，是为我记得，是为我的纪念。

    我和外公说过很多次再见，这次说再见可能时间会比较久了啊。

    再见，外公，下次你可能就不叫余振棠了，但是我会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