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岁一中秋
■林娇蓉
芦苇一天比一天枯黄,露和霜一天比一天厚重。母亲如墙上的日历,准时送来季节的问候——月饼。中秋于我,也厚重无比。我俯首品尝,锁在记忆深处的蜜,顺着牙印,流到了故乡。
我童年的月饼,总有缺如。由于父母工作性质的关系,记忆中的节假日,一家人总难团聚。在中秋节前几天,母亲托人送来月饼、菱角、文旦、过冬的衣物等。月饼被牛皮纸或是纸蓬包包着,油酥力透纸背。外婆说月饼暂时被嫦娥仙子收去了,待月亮出来,它才会回家,阿娒吃了“显能”(瑞安话“乖巧”的意思)。我不信,搬出圆凳,爬上格橱,翻寻月饼。常一无所获。
节日的期待,是对味蕾的慰藉。中秋节这天,外婆“起五更”烧水,“单只手儿”捉过一只养了两年左右的老鸭。这是一只“珍番”,也叫番鸭。白露天有吃番鸭的习俗,若遇到和中秋节挨得近,共度节日是双喜临门的吉事。这节令的番鸭,肉质肥美。贴秋膘的习惯,就是从一只番鸭开始的。中午时分,估摸着灶台上的番鸭炖得皮酥肉嫩,外婆从锅沿舀出一勺汤汁淋在米饭上,这比平日里吃的酱油拌饭美味得多,蜜枣和老酒的浓香浸透鸭子的膘肥,香而不腻。外婆说:“中午喝汤,晚上吃鸭,一人一个鸭腿哦!”
植物们是佛陀派来的信使,它们顺着节气顺藤摸瓜而来,比如芋艿。芋艿是仲秋的豪礼,它生粉软糯,和排骨炖最是美味。这种叶大如伞的植物,茎叶越青绿,其根茎越硕大。我伸手抓住芋艿的根部,用力一拔,墨黑而紧致的芋头就拖泥带水而出。但收拾芋艿是件麻烦事。芋艿的黏液,弄得手部奇痒无比。我常常逃避刨芋艿皮的差事。妹妹笨拙,常被外婆抓了去。
庭院里有口老井,月亮蛮横地钻了进来。“十二度圆皆好看,其中圆极是中秋”。外婆摆出八仙桌,桌子上摆放着果干,糕点。外婆说,给菩萨们的供品一定要干燥的,方便他们携带。外婆变戏法似的从水井里“捞”出月饼,月饼有面盆那么大,摊在米筛上,庄重地端到桌子正中间。天香随即缭绕。香插是柚子做的,我们叫它文旦,瑞安人说“抛”。文旦从七月底供过地藏王菩萨一直沿用到八月十五,上面密密麻麻遍布香孔。趁着外婆转身瞬间,我和妹妹拖过米筛,舌尖在月饼上狂舔,妹妹嘴角的白芝麻泄露了天机。“又偷吃哩,菩萨莫怪,莫怪!”外婆口中念念有词。当外婆炒好粉干,中秋节的仪式才算开始。外婆拿出小刀,切下一小块月饼,塞进粗布围裙的兜子里;是留给母亲的。即便母亲无数次托人告知不回家过节,外婆依然倾听着门外的风声。
寒蝉奏乐,比潮水温柔,温柔得犹如隔壁阿海哥与女朋友的私语。我和几个小伙伴躲在葡萄架下,竖起耳朵,似懂非懂地,听瓜熟蒂落的秘密。喘个大气,被阿海哥发现,吓得大伙作鸟兽散,顺势爬上他家的屋顶;在屋顶,我们隐约听见广寒宫里玉兔的捣药声。屋顶上的月亮透亮,能看清我通往外面的路。
多年后,全家搬到城里居住,月饼再也不会缺了一角。月饼的种类也变得繁多而丰富,五仁、蟹黄、鲍鱼、蛋黄、莲蓉等馅料数不胜数,琳琅满目,但我们却渐渐失去了吃月饼的兴致。有啥好吃的呢?不甜不咸的,吃不出当年红绿冬瓜条的清甜,月饼皮的酥软松脆。我常拒绝母亲的月饼。母亲说:月饼,也是丰收的果实。仲秋时节,满枝满架,五谷丰登,儒家经典《礼记》和《周礼》上记录的“中春昼击土鼓吹豳雅以逆署,中秋夜迎寒亦如之”的天道,正是父辈们“春种秋收,秋收冬藏”的载物。
比月圆的,是亲情。亲情的维系,正是这些圆圆登登,边边角角的季节轮回。泪光里,依稀看见母亲伛偻着腰贴着地面走,像极了老家门前弯腰的麦穗。